月亮很圓,我和裴昭並肩坐著時會有種老夫老妻的感覺。
他看見月餅盒子眼睛一亮,我猜他一定在想:看吧,戚瑤光這個女人終於憋不住氣了,她來找我了。她是愛我的,完完全全屬於我,無法背叛,無法離開。
所以就算戚承明一副臭臉,裴昭還是欣喜地摩挲盒子。他知道那裡面有我寫的信,每年都一樣,毫無新意。
他是雀躍的,乃至於有些急躁地抓住了戚承明的胳膊。
「她人呢?」
戚承明不耐煩地揮開了他的手。
「死了。」
裴昭愣住,差點沒拿住月餅盒子。他不可置信地再次抓住戚承明,提高了語調:「你說什麼?」
「我說她死了。」
戚承明字正腔圓,言辭激昂。看著裴昭一副丟了魂的樣子,冷笑出聲。
「事到如今你裝什麼深情呢?你不是討厭我姐討厭得要死?人活著的時候不屑一顧,死了反而念念不忘。我告訴你,看上你是我姐倒霉,不過你放心,她以後不會再纏著你了。」
裴昭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,似乎在回味著戚承明的話,最後失神地呢喃。
「我沒有。」
他抬起頭:「我沒有討厭她,我只是討厭我自己。」
裴昭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「你騙我的對不對,我知道我對不起瑤光,要打要罵都可以。但是生死不是小事,不能拿來開玩笑。你是她弟弟你不能咒她死的,她還那麼年輕,她說她要和我白頭偕老的,她怎麼能死呢?」
戚承明大概是看不下去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,暴躁地點了根煙,不再看裴昭,轉身出門去了。剩下裴昭一個人抱著月餅愣愣地站在門口。過了很久,裴昭突然發狠地把包裝盒撕開,一個接著一個把月餅塞進嘴裡。
雖然同樣是手工,但一看就是精品包裝。怎麼可能是我包的呢,怎麼可能有我的味道呢。
裴昭哇一聲吐了出來,他靠著門框,先是把頭埋進膝蓋無聲流淚。然後是以手掩面大聲地哭泣著,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喊我的名字。
他揉了揉眼,發現了盒子裡的信。
不同於以往百年好合這種傻兮兮的話,今年我寫的是:希望裴先生往後餘生幸福安康,我很好,不要再想起我。
裴昭突然回過神,開車追了出去。
目的地還是戚氏,戚承明像是知道他要來,早早在那等著。兩輛黑色的車就這麼對峙,誰也不服誰。到底還是裴昭先下車,他有求於人,早就沒了當初的傲氣。
如同八年前,裴月病危那天。
裴昭也是這樣,低著頭,把姿態擺到極低。卑微地把手掌貼著膝蓋,眼眸里有決絕也有絕望。
估計是來之前做過功課,以為有錢人都是變態。
我吻了他的鬢角,我說從今往後你都是屬於我的。
我從不相信愛,我爸娶我媽之前也說過只愛她一人,後來還不是遍地飄彩旗。
可是我相信習慣。
誰能說結婚十年,彼此之間的愛意還沒被柴米油鹽消磨殆盡。可是習慣會緊緊維繫他們,只要連接夠深就永遠無法離開。
這種感情說虛假卻也足夠真實。
我只知道我愛裴昭,而他也永遠別想離開我。
至於他是愛我還是已經無法接受身邊沒有我,或許我不需要知道答案。
現在的裴昭比當初還卑微,他顫抖著,嗓音沙啞。彎了他筆直的脊背,對著戚承明卑躬屈膝。
「請你告訴我她在哪?」
戚承明吸了口氣,問:「你是因為可憐她?」
裴昭搖搖頭:「不是。」
「那是什麼?」
「大概是因為我愛她。」
大概,大概,這就夠了,人不能太貪心。
我在忍不住睡著前見到了裴昭,他站在病床前,眼睛通紅,一臉的不可置信。
我向他招了招手,裴昭沒有立即走過來。他深吸一口氣,蹲下身子,捂住了臉。
我今天忘記塗口紅了,所以我對著裴昭招招手。
「幫我把口紅拿過來。」
裴昭乖乖照做,甚至挑了很久。
我才發現他竟然知道我用得最多的色號是牛血紅。
我抹完口紅問他:「我好看嗎?」
裴昭就笑,他從來不會咧著嘴笑,太誇張了,一看就是裝的。果然,他嘴上說著好看,眼淚卻流下來了。
「有這麼丑嗎!」
「沒有。」他拉著我的手,「是我眼裡進沙子了。」
我知道自己什麼樣子。
骨瘦如柴,眼窩深陷還都是淤青。因為症狀嚴重,所以身上有很多紅色的小點點,代表著我的皮下出血很嚴重。
我的盔甲已經遮掩不住我的病容,乾瘦的腦袋,蒼白的麵皮。偏偏有著一張血一樣的紅唇。
不倫不類,甚為恐怖。
也就戚承明會不遺餘力地誇我好看。
他誇張到收走了病房裡所有的鏡子,生怕我看見自己真容。
可是電子產品都是會反光的啊,我又不是瞎子。
裴昭站在我的面前,他還是那麼俊朗,那麼高大。
我又睏了,陷在柔軟的被子裡昏昏欲睡。
那人吻了我的眼角,淚珠滴到了我的臉上。
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我怎麼都沒發現,你病得這麼嚴重。」
我捨不得離開這人間。
夜深人靜時有人來拜訪我。
和戚承明吊兒郎當的瀟洒不同,這是個襯衫扣子一定要扣到第一顆的嚴肅男人。
但他們有一點是相同的,他們都叫我姐。
「骨髓配對失敗了?」
他點點頭。
「是我沒用,姐。」
「不關你的事,都是命。戚家三個男丁就你最刻苦,去戚氏吧,好好輔佐承明。你們是兄弟,不該那麼生疏。」
戚承澤突然抬起頭。
「姐,你是不是覺得我讀書讀傻了?」
我被他逗笑了:「有點。」
戚承澤也笑。
「我知道姐想要什麼,戚承明想獨霸戚氏,不可能的。」
他站起身為我掖了掖被角:「你會好起來的,姐。」
戚承志不成大器,戚承澤戚承明無論誰想繼承戚氏都必須拿到我手裡的股份,所以我的遺囑是關鍵。
大概誰都不能輕易放下權利,戚承明即便去做了骨髓配對都不願意拉我一把。
可是我要活下去,我必須活下去。
我對著這個鮮少謀面的弟弟笑道:「合作愉快。」
他將是戚承明最強勁的對手。
「合作愉快。」
6
裴昭搬進了醫院,開始貼身照顧我。裴月尤其不滿,在她看來我這個老女人死掉簡直就是為社會做貢獻。
小孩子就是小孩子,發泄不滿的方式只有大吼大叫。
就算是私立醫院特護病房也禁不住她這麼折騰,隔壁病房的已經出動保鏢請她安靜點了。
我低著頭笑,我要是裴月不僅不會鬧還會上趕著關心。畢竟是一個將死之人,有點良心的都會向著她。你動作越大,別人越覺得你不懂事。相反的,暗搓搓的噁心,才是在對方心口上動刀子。
可惜裴月太單純,不知道殺人誅心這個詞。
可是我知道。
我每天下午都會流鼻血。
我就這麼看著裴月氣鼓鼓地坐在病房裡的椅子上,拉扯著裴昭的胳膊,讓他不要管我。然後兩眼一翻,鼻血就順著嘴唇滴在身上。我望著驚愕的裴昭,一臉失望。
裴昭果然慌了神,讓人把裴月帶回去,不准讓她靠近醫院一步。
他取了濕巾,細緻地給我擦臉。
我拉住他的手腕,於是裴昭停下動作,不解地看我。
「乖,先擦臉。」
我仍舊是笑,和以前一樣。裴昭特別討厭的那種,因為看上去好像我是掌控全局的操盤人,而其他人只是棋盤中被操控的一子。
這種被人安排好的無力感讓他特別厭惡。
但是現在,裴昭順著我的笑也露出了牙。
和戚承明不同,他總是一臉愁容。
希望我趕緊死又捨不得我就這麼沒了。
糾結的心情讓戚承明每次來看我都有種便秘的掙扎表情。
裴昭笑得很陽光,那種以謊言為定心丸,蒙蔽雙眼笑得無知,所以特別純真。
儘管他的手在抖。
「你這樣我都捨不得死了。」
裴昭的手抖得更厲害了,但他還是笑呵呵的。
「瞎說什麼呢,你怎麼會死呢?」
「死之前能讓你對我這麼盡心盡力也值得了。」
裴昭收斂了笑容變得嚴肅起來,手抓著我的被子指節都泛了白。
「我讓你別說了!」他咬牙切齒,「你不會死的。」
過了會,裴昭似乎整理好心情,放軟了語氣。
「我去給你倒杯水。」
我看著他的背影,問出了自己精心策划下本應有的答案。
「你愛上我了嗎?」
裴昭頓了頓,聲音有些哽咽。
「是啊,勝利果實來之不易。所以你千萬不要放棄,不然我就要去喜歡別人啦。」
我打開電腦,斷斷續續給戚承澤發消息。在我的有意教導下,公司董事很多人都站隊在他手下。一時間,戚承明孤立無援,連我也頻頻對戚承澤報以欣賞的目光。
大家都是聰明人,我死後股份歸誰誰就是戚氏繼承人。
同為私生子,勝利的只會對失敗者趕盡殺絕。
戚承明學的是藝術,戚承澤是工商管理。
高下立分,明眼人都知道誰更適合管理企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