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約1999後續章節

2025-01-10     游啊游     反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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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,來都來了,總不能半途而廢。

我故技重施,裝出一副可憐柔弱的樣子,怯怯地小聲道:「我有點害怕。」

「嗯?」程寄聲抬了抬下頜,表示不理解。

是啊,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,夜裡還能害怕不敢自己睡?

別說他不理解,我也很不理解。

嗯,我就是不懷好意。

為了圓上這個蹩腳的理由,我努力表現得膽小驚恐:「我剛到這裡,人生地不熟,而且這房子太大了,我總覺得有……有……」

我故意忐忑不安地環顧四周,把欲言又止的話意用動作表現得淋漓盡致。

「……」程寄聲又失語了。

我感覺他已經十分後悔收留我了,於是我迅速緊緊抿唇快哭出來般,聲若蚊語:

「我能不能和你一個房間?」

程寄聲涼涼掃著我,快繃不住了。

「您別誤會,我就是想在你房間打個地鋪。」我擠出兩滴淚水,巴巴地看著他,「我睡覺很安靜的,肯定不會打擾到你。」

程寄聲再一次在我的眼淚中妥協。

他默不作聲地轉身,從柜子里抱出來一團被褥鋪在地毯上。

我心中暗喜,仍要保持弱小無助的可憐樣,把枕頭放在地鋪上。

感激地說:「謝謝你。」

程寄聲面無表情:「去床上睡。」

「額。」我眼睜睜看著他把我的枕頭放到床上,拿了自己的枕頭躺在了地鋪上。

這一刻,我突然就有點感慨。

原來我也有這樣的幸運,遇上這般一個人。

程寄聲是清冷憂鬱的,明明置身在看不開的黑暗世界,他待人仍溫善心軟。

過去很長時間,我總覺得這世界不公平的。

有人生來就圓滿,雙親在旁,朋友愛人相伴。

有人自小失父母,孤苦無依在泥濘中匍匐前行。

我跟著外婆長大的漫長歲月,自有溫暖,但苦居多。

從不敢奢求遇上多好的人,日子也就那樣了,一眼就能看到頭。

大抵是上天聆聽過我的祈禱,給了我另一段人生。

可這一程,結局是什麼樣的呢?

盛夏的晚上,窗戶洞開,月光染白輕紗,安靜地輕起漣漪。

我迷迷糊糊地想著,有點熱,睡意淺淺。

小聲問:「您家裡有電風扇嗎?」

這人真奇怪,住著 90 年代高檔次的小洋樓,空調沒有也就算了,連電風扇都沒有。

「沒有。」

「你不熱?」

程寄聲的聲音輕緩:「心靜自然涼。」

「……」好吧,您真棒。

6

被熱意擾了小半夜,我一整夜都沒睡好。

不過多年養成的生物鐘還是早早就把我揪了起來。

睜眼看著陌生的房間,我遲鈍地想起來,自己人在 1993。

下意識就探頭去找程寄聲。

床邊的地鋪已經被收了起來,程寄聲也不知道去了哪裡。

我一下子就清醒了,他該不會趁我睡著……

一想到這,我整個人直接從床上彈了起來,連鞋子都忘了穿,跑出房間去找人。

把房子上下三層都找了一個遍,還是沒有找到程寄聲的人影。

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,腦子裡一片混亂。

莫名其妙穿到 1993,程寄聲就像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。

如果他人沒了,那我該怎麼辦?

而且,那樣好的一個人,也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啊。

想著想著,眼睛就開始泛酸,也不知道是為自己,還是為他。

「吱呀」一聲門開了,程寄聲提著袋子進來。

看到我赤著腳站在那兒,眼睛發紅,他微微愣了愣。

壓在心頭的石頭掉了下去,我不好意思地轉頭錯開他的視線。

「我昨晚看見藥了。」我指了指鋼琴的方向,「以為你……」

鋼琴架上的水杯和藥瓶都不見了,我就難免會胡思亂想。

程寄聲站在玄關處,眸光遙遙如隔了一層霧,沉寂無聲。

好久,他換了拖鞋,舉著手中的袋子走過來:「下樓買了早餐。」

說罷,招呼我坐到餐桌前。

搞了一個烏龍,我低頭喝著粥不敢看他。

視線里出現漂亮的一隻手,膚色冷白,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。

他推開一沓鈔票:「拿上這些錢,回家去吧。」

「呃……」

看來他是把我當成一個從他鄉來此闖蕩,走投無路不得已才潛入他家拿東西的小偷了。

也是,正常人都會把我當做小偷。

但能對一個小偷這麼良善的人,太少見了。

我沒辦法和他解釋自己的來處,腦子飛快轉了轉,要不索性就裝可憐到底吧。

「先生,我沒有家了。」我埋頭喝粥,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了,半真半假地說,「我爸媽去世得早,把我養大的外婆前兩年也去世了,我無家可歸才到這裡來的。」

餘光里,我看見程寄聲擱在桌面上的手指蜷了蜷。

我表演得越發賣力:「你可不可以租我一個房間?等我找到工作,我就把租金給你補上。」

「不太方便。」程寄聲冷淡出聲。

表演失敗,我深感挫敗。

沒辦法,他不肯收留我,那我總不能死皮賴臉賴在他家裡不走。

吃了早餐,我挺有骨氣的,沒帶走他給的錢,離開了。

心裡盤算著,就在這附近找個工作先安頓下來,好手好腳的,總餓不死。

可特麼的,我忘了一個最要命的問題。

1993 年我還沒出生呢,在這裡我就是一個實打實的黑戶啊。

找個正經的工作肯定是沒戲了,在街上轉悠了一天,兜里一分錢沒有,又曬又餓,半條命都沒了。

我想不通,為什麼別人穿越吃香的喝辣的,拳打囂張大小姐腳踢惡毒小心機,美男圍著團團轉,輪到我了,只能餓死在街頭?

我很難受,很痛苦。

扛到傍晚,我的骨氣被餓沒了,只能灰溜溜地去敲程寄聲的門。

門一開,我這老臉也不想要了,直接就把人給抱了一個緊,

哭唧唧:「程寄聲,我是因為你來這裡的。」

「你不要我,那我也活不了了。」

程寄聲身體僵直,由我抱著,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之中。

我哭得情真意切,忽地聽見從程寄聲身後傳來幾道男人忍俊不禁的笑聲。

有人拍著程寄聲的肩膀,憋笑調侃:「阿聲,有你的啊,都迷得人姑娘尋上門為你要死要活了。」

在看到門內聚過來的男男女女後,我直接社死當場!

7

我人傻了,都忘了自己還抱著程寄聲。

這姿勢在旁人眼中,要多曖昧有多曖昧。

但那些男人倒很識趣有禮,簡單開了一個玩笑,便互相示意返回客廳,把空間留給我和程寄聲。

我後知後覺撒手,抹了抹淚花兒。

底氣不足地解釋:「對不起啊,我不知道你家裡有人。」

一開始我就是想著賣慘求收留,沒想到他來了這麼多朋友,倒讓人誤會了。

程寄聲垂頭凝我,靜了靜。

然後微微側身:「進來吧。」

嗚嗚,他竟然沒趕我走,我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。

打死都不承認,其實我是快餓哭了。

我小步挪進門,站在玄關處等著程寄聲關門,然後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。

大抵是我這惴惴不安的小模樣,落在別人眼中就成為了乖巧溫順,客廳里的男人們紛紛露出了小曖昧的笑意。

我有些尷尬,看到了茶几上的蛋糕和旁邊飯桌上還沒開動的飯菜。

「今天是你生日?」我轉頭看向程寄聲。

這瞬間我突然就想起了昨天鋼琴架上的水和藥,心頭被什麼扎了一下,很難受。

有多絕望,才能讓他選擇在生日前晚結束自己的生命?

我沒辦法想像,卻還是真實感覺到了難過。

程寄聲沒回答:「坐。」

餐桌上只有一個空位,應當是程寄聲的位置。

我正想著去找張椅子,空位旁的一長相五大三粗的男人站起來:「妹子,來坐這。」

他人很壯,脖子上掛著一條手指粗的金鍊子,有一股子電影里黑幫老大的氣勢,友善地沖我笑,我還是挺瘮。

沒等我拒絕,他已經率先走到一旁搬過來一把椅子,大家默契地挪近了些,讓他插入坐下。

「謝謝。」我低聲道了謝,隨著程寄聲坐下。

人剛落座,金鍊男搓著手親切地問:「妹子,和哥說說,和我們阿聲好多久了?」

他笑得那麼和藹可親,但他左臉上褐色的刀疤讓他看著就像個狠人。

我的身體拘謹地往程寄聲那邊靠:「剛……剛認識。」

「不應該啊。」他摸著下巴一臉不相信。

旁人一男人插話:「唉唉唉,林敖你消停點,小姑娘臉皮薄,別嚇著人家。」

叫林敖的金鍊男聞言連連點頭:「對對對。」

說著拿起筷子往我碗里夾了一個大雞腿:「是哥冒昧了,來,吃個雞腿。」

我看著他這一臉歡喜欣慰的表情,怎麼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。

對,像電視里演的那種,兒子帶女朋友回家,老母親看未來兒媳婦的眼神。

我被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逗樂,忍不住去看程寄聲。

要是他知道我這麼想,他估計得立刻把我掃地出門。

觸碰到我的目光,程寄聲淡淡移開視線,

話語冷淡:「吃完趕緊走。」

我以為這話是對我說的,頓時心裡拔涼拔涼的。

看來今晚是註定要露宿街頭了。

8

我低下頭默默啃著碗里的雞腿,很餓很餓,但這麼多人,我矜持得不怎麼敢動筷子。

耳邊充斥著男人們的談笑聲,大家沒再刻意把話題引到我身上,天南地北地胡侃。

晚餐持續了一個多小時,林敖率先起身:「哥幾個都吃好了,蛋糕就留給你們切了,哥幾個先撤。」

其他人緊跟著站起來,有人懶洋洋地調侃:「聲哥,往年都是我們幾個大男人陪你過生日,一群和尚無趣得緊,這回我們可是解脫了。」

程寄聲慢條斯理擦拭著手指:「委屈你了?」

男人立刻收笑,一本正經表示:「哪能呢,我這不是高興嘛。」

他看了我一眼,欣慰地接著說:「有人陪著你了。」

「不需要。」程寄聲垂著眼瞼,燈影罩在眉間,眼瞼下陰影沉沉。

我頓時坐立難安,想著要不要和他的朋友再解釋解釋。

手突然被人拉起,掌心塞進來一條金鍊子。

林敖豪氣揚聲:「妹子,哥來之前也不知道啥情況,沒帶禮物,這鏈子你拿著,算哥的見面禮。」

我都驚呆了,這分量,可值不少錢。

「不合適。」我手忙腳亂要還給他。

他眼睛一瞪,很兇:「不收著就是不給哥面子。」

我被他這樣子嚇到,哆嗦著看向程寄聲求助。

程寄聲反而勾了勾唇:「拿著,明兒就去轉手,咱倆五五分。」

頭頂水晶燈明晃晃,眉目清雋的男人從容風趣,唇邊笑意溫淡,我一時被蠱惑到,看著他移不開眼。

其他人都已經離開,屋內恢復清寂。

程寄聲的身體微往後靠,玩味啟唇:「這麼看著我做什麼?」

我羞赧轉頭,耳邊輕飄飄落入一句:「五五分不滿意?」

聽出他的調侃,我更加無地自容,把金鍊子放到他跟前:「你改天還給你朋友吧。」

想到開飯前他說的那句話,我知趣地站起來:「謝謝您的晚餐,我走了。」

都是成年人,被人三番兩次驅趕實在是不體面,睡街頭就睡街頭吧。

程寄聲笑意一頓,沒挽留,問道:「你剛才說是因為我才來這裡的,是什麼意思?」

沒想到他會追問,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

我會那麼說,不過是因為猜測自己是因為那一份「尋人啟事」

的緣由才會穿越過來。

遇見他,像是冥冥之中有天意。

我沒法和他解釋清楚,太荒唐了。

見我躊躇半天也不出聲,程寄聲轉頭望向窗外:「坐下吃點東西。」

我一愣,這人竟留意到我壓根沒吃多少東西。

空氣安靜了一會兒,程寄聲拿起金鍊子在手中把玩:「這抵房租,虧嗎?」

他這是讓我留下了?

我喜上眉梢,瘋狂點頭:「不虧不虧,大哥好人。」

程寄聲壓著唇忍笑:「那吃飯。」

可算是不用露宿街頭,我聽話坐下就是一頓造。

吃完了,特自覺特殷勤地擼起袖子承擔起了打掃的工作。

程寄聲伸手要幫忙,我惶恐不已:「別動,我來就可以。」

住人家的吃人家的,要不發揮點作用,還不是等著被掃地出門?

「有勞。」程寄聲忍俊不禁,隨我了。

我吭哧吭哧把一切整齊妥當,看著亮堂堂的廚房滿意地拍了拍手。

一轉身,透過廚房的玻璃門瞧見程寄聲坐在沙發上,正看著這邊靜靜出神。

發現我在看他,他若無其事問:「要吃點蛋糕嗎?」

我興沖沖走過去,主動點起蠟燭:「蛋糕吃不吃無所謂,重要的是陪你過生日。」

說者無心聽者有意,程寄聲默默看著我,點頭:「好。」

我沒細想他的心情,跑去關了燈催促他:「來,快許個願。」

程寄聲不自然地抿唇:「沒什麼心愿。」

瞧著他以前估計沒對著蛋糕許過願,大男人做這事,在他看來也許多少有些扭捏。

我真誠地騙人:「試試嘛,很靈的。」

程寄聲狐疑地看了看我,我睜著布靈布靈的眼睛十分誠懇地和他對視。

他做了會思想鬥爭,而後妥協地雙手合攏,默默閉上眼睛。

短暫的幾秒,他置身在黑夜中,搖曳的燭光溫柔地攀上他的眉眼,動人不自知。

我想,今晚他許的願會成為天上的一顆星,

如他一般,在黑夜中寂靜閃耀。

9

在程寄聲家中住下,我也沒閒著。

鑒於沒身份證,便在附近街上的小餐館找了一份臨時的工作。

很髒很累,但是勝在老闆沒強制要求查驗身份。

我不是嬌滴滴的姑娘,在很長的歲月我早早學會了自力更生,這類活兒難不住我。

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,總不能賴在人家家裡白吃白住。

程寄聲是個怪人,他深居簡出,居多時間待在書房裡,一天下來都很安靜,和外界幾乎沒什麼接觸。

家裡的電話倒是每天雷動不動都有來電。

程寄聲回回接起,寡言少語,通常不到一分鐘就會掛斷。

我不知道是誰,也沒問過。

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,但程寄聲就像是一個沉寂的謎。

他做什麼的,家裡親人在哪,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事,我一概不知。

早上七點門鈴會按時響起,送菜的小姑娘把菜籃子擱在門口,幫忙拎走昨天的垃圾,然後離開。

程寄聲只在月底時見她,結算整月的費用。

他們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,程寄聲與誰都保持著恰當的距離,

和我亦是如此。

他的廚藝極好,在做飯這件事上,他足夠有耐心且專注。

上飯桌的每一盤菜,擺放整齊,色香味俱全,精緻得如同藝術品。

我第一次看見時,是瞠目結舌的。

就很不可思議,從他的身上是看不到煙火氣的,但他在廚房裡又極致地愜意自恰。

相處的時間長了,我開玩笑問:「你該不會是個廚師吧?」

程寄聲否認:「閒得時間長,慢慢就成了習慣。」

我懵懵懂懂試著去理解,在他匱乏且平靜的生活里,他也在尋找可消磨時間的事,努力地支撐起生命的長度。

深陷在泥沼里的人,試圖在黑暗中抓取一束光。

這個認知,讓我日漸難過。

我們以一種又奇怪又默契的方式生活,早晨他準備早餐會邀請我一起,晚飯也習慣地等我,偶爾他興致來了會陪著我看上一會兒電視,一起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。

有時我得空,也會窩在他的書房裡百無聊賴地翻他巨大書架上的藏書。

程寄聲是個極寬容的人,由著我折騰他昂貴的藏書。

或許他確實也挺閒,在我偷偷計算著他這些藏書值多少錢的時候,他在一旁專心地鼓搗起了那條金鍊子。

別說,這人做事挺有恆心。

硬生生翻閱書籍鑽研出一套法子,不僅把造型土氣的金鍊子給熔了,還琢磨著要重新打造出新的花樣。

我對他的樂趣不是很感冒,只覺得他很閒。

順帶著開玩笑擠兌他:「你這是準備進軍黃金市場大展拳手了?」

「還在學習。」程寄聲謙遜笑笑,「不過也可以試試,如果有機會的話。」

「那你還不如買房買地。」

程寄聲聊起來視線落到我臉上:「你有興趣?」

「那當然啊,你是不知道以後房價有多恐怖。」

想到以後飛速瘋漲的地價房價,現在還是白菜價,我卻仍然沒錢買。

真有種親眼目睹巨大財富從眼前溜走的既視感,心痛得捶胸頓足:「我可真是個小廢物。」

別人穿越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巔峰,我穿越了還是純純大窮逼。

狗見了都要落淚,造孽。

程寄聲輕扯嘴角,拉開身前抽屜,拿出一本存摺推到我跟前:「喜歡就買。」

10

「……」我微愣住,無聲望著他。

倒不是因為他的慷慨,而是我恍惚從他的語氣中聽到了類似於寵溺的嬌縱。

程寄聲也察覺到了不妥,風趣勾唇:「投資,以後賺錢,我們還是五五分。」

我還是無言,看得出其實他對賺錢並沒有多大的興趣。

「不行?」他的長指搭在桌面上,認真斟酌,「那三七,我三你七。」

「您可真大方。」我著實是被他逗樂了。

「嗯,我是男人。」

聽他這副「男人就該吃點虧」的理所當然語氣,我沒忍住問:「你對誰都這麼慷慨?」

不否認我是心存期待的。

程寄聲眸光輕晃:「也不全是。」

提起的心忽然間落到實處,膽子愈發大了起來。

鉚足勁想要試探我於他有何不同,嘴剛張開,程寄聲率先截住我的話頭。

「夜深了。」聲音是恰到的冷淡。

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委婉的抗拒,到嘴的問題變成一句「晚安。」

程寄聲垂頭靜坐在燈影下,無聲無言。

我心中一陣懊惱,就不該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。

無可置疑,程寄聲是個完美的舍友,溫心慷慨的照顧,恰到分寸的禮貌,良好教養的談話舉止。

倒也只是,僅此而已。

這樣的一個男人,日日相對,很難不引人遐想,但也該有自知之明的不要越線。

對於程寄聲來說,我應該是他孤寂生活里讓他感覺到舒適的陪伴。

我正好無處可去,他正好不排斥這樣的陪伴。

一旦我擅自越界,打破了這樣的平衡,他會很困擾。

更何況,我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個未知的時間突然就穿回 2022 了。

未來和那一則「尋人啟事」一般,也就讓我惶恐退縮了。

近在咫尺的我們,中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銀河,他是我無法抵達的對岸。

日子天天反覆,我早上出門時遇上來送菜的小姑娘。

時間長了,慢慢熟絡了起來。

我們會一起走一道,小姑娘知道我是程寄聲的房客,微微有些訝異。

她說:「程先生那麼有錢的人,竟然會出租房子。」

我與她閒聊起來:「他很有錢?」

「可不是嗎?」她踢著地上的樹葉,細細和我嘮,「以前他家很有名的,他爸爸是個大富豪,媽媽是書香門第家的千金小姐,我還見過他們,好般配,而且十分恩愛。」

我想像著這樣的配對,嗯,應該是挺讓人艷羨。

「程先生也很優秀,以前我總愛跑到小賣部看電視,經常能在電視里看到他,人們誇他是天才鋼琴家,聽說拿了好多大獎,國外的都有呢。」

我才知道,原來程寄聲是一名鋼琴家。

突然我就想起來了,除了穿過來的第一天看見程寄聲彈了鋼琴,後面他再也沒碰過。

這不該是個鋼琴家對鋼琴的態度。

我試探地問:「他後來為什麼不彈鋼琴了?」

小姑娘嘆了一口氣;「三年前他出事了,好像是……」

她欲言又止,只說:「三言兩語說不清,我也是從新聞看到的,不知道真假。」

一整天我都記掛著這事,下班後特意去找了個圖書館翻找三年前的報紙。

還真讓我翻到了程寄聲的新聞報道,而且還不少。

我仔仔細細地把那近三個月和他相關的新聞都看了一遍,從那些字裡行間拼湊完整他的故事,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窒息。

11

現在如死水沉寂的程寄聲,也曾年少肆意輕狂。

年少成年,天才鋼琴家的光芒一時無兩,再加上良好的出身和惑人的皮相,他自是有不可一世的傲人資本。

程寄聲少年意氣,足夠的底氣支撐,性子剛烈不懂迂迴。

他自有節氣,眼裡揉不進沙子,得罪人是必不可免。

仇家積怨多年,鉚足勁要毀了他,怕是程寄聲都沒想到的。

出事那天,也很尋常。

在某個音樂會的晚上,他在台上收穫無數掌聲離場。

十幾分鐘後,工作人員便聽到了後台傳來女孩悽厲的呼救聲。

大家推門而入,親眼目睹程寄聲把女孩壓在沙發上,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撕得破碎不堪。

所有人親眼目睹,女孩抵死不從奮力撕扯著程寄聲的前襟,還在他臉上撓出了幾條長長的血痕。

在所有人眼中,程寄聲侵犯女孩的事實,板上釘釘。

程寄聲被警察從音樂會帶走的消息飛快傳遍大街小巷。

一夜之間,他從光芒萬丈的天才鋼琴家,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。

跌落神壇,程寄聲摔得狠烈。

更慘烈的是,他的父親在得知兒子出事的消息後,心臟病發,沒來得及留下只言詞組,死不瞑目。

可憐他母親,兒子進了監獄,丈夫去世,她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。

一邊辦喪事一邊連日為兒子奔走。

得益於積攢下來的雄厚家業,以及程寄聲朋友的扶持,數月下來事情總算有了轉機。

當初指控程寄聲的女孩,得知鬧出了人命,在輿論壓力下說出了事情的真相。

那一切都是她自導自演,全因有人出了高價買斷程寄聲的前程。

她說:「我只是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言,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。」

諷刺的是,陷害程寄聲的那些人,認錯態度良好積極賠償,他們僅僅被短暫拘留了幾個月。

而程寄聲的人生,萬劫不復。

人們自恃正義,並不相信這所謂的真相,他們質疑程家是用錢為程寄聲脫罪的,指責謾罵從未停止。

鮮少有人相信程寄聲是清白的,亦沒人願意聽他的申辯。

摧毀他的,遠不只這些。

他的母親在他被釋放後沒多久,心裡繃緊的那根弦鬆懈下來,病來如山倒。

短短兩個月,便闔然離世。

被毀掉的人生,因他而離世的雙親,如無數把刀殘忍地在程寄聲心裡剜出巨大的空洞。

風無休止的空洞中吹著,發出無人知曉的哀鳴。

在圖書館呆坐了很久,臨近閉館我才回過神離開。

日子走得不快不慢,再過幾日便是中秋。

我站在路邊抬頭看向天空,高高懸在蒼穹的月亮慈悲地把清輝灑向人間萬物,誓要讓黑夜都要清明美好。

月光多悲憫,可照不進程寄聲的世界。

他在黑暗長夜,等不到天亮。

12

我心事沉重走著,不經意間抬頭,忽然瞧見梧桐道旁,程寄聲孑然立在夜色里。

他等在門口,遙遙地看著我走過來的路。

月光穿過樹葉縫隙,細碎地在他身上搖曳。

我的心驀地狠狠一悸,如浪濤拍岸,震盪起漣漪久久不息,回聲不絕。

是明確的心動,是真切的心疼。

一步步靠近他,那股想要擁抱他的衝動愈發強烈。

又怕唐突,自作多情惹了笑話。

便也只敢低聲:「你在等我?」

夜色掩合,程寄聲眉心微蹙:「你從未這麼晚不回家,有些放心不下。」

頓了頓,又解釋:「想去找找看,才想起來不知道你的工作地點。」

我之前也就簡單和他說找了工作,也沒說做什麼。

他不是健談的人,自沒有打聽。

我心潮洶湧,這些時日壓下的心思,在重新冒尖。

見我只定定看他不吭聲,程寄聲面露焦色:「可是出什麼事了?」

想到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,我的眼睛突然泛酸。

這世界好不公平,溫柔良善如程寄聲,卻沒被這個世界溫柔對待。

情緒翻湧難以平息,我迎著他微詫的眼神,伸手擁抱他。

程寄聲僵直站立,沒有推開我,大抵是真以為我遇上什麼不好的事了。

稍稍遲疑了會,他輕拍著我的背安慰:「沒事的,有我在。」

這人啊,就是讓人心疼。

明明自己置身黑暗,卻總毫不吝嗇地贈人溫柔。

我更加難過,緊抱著他哽咽了聲:「程寄聲,讓我陪著你好不好?」

程寄聲手下的動作微頓,想來他是聽懂了,但他選擇逃避,

含糊地答非所問:「你不是一直都這麼做的嗎?」

「不一樣的。」我從他懷裡撤出,微仰起頭盯著他深邃的黑眸。

心頭是從未有過的炙熱:「我想要的是,你完全屬於我。」

我早該知道的,我是個貪心的人。

遲早是不會滿足於與他若即若離,親近又疏離的關係。

程寄聲壓著眼眸沉沉看我,沒說話。

我勾著他的手指纏繞在指尖,勇敢真切地同他講:「我想牽著你的手,和你走很遠很遠的路,是家人,是愛人。」

不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,房主和租客。

程寄聲很安靜,臉上的神色沉靜看不出波瀾。

已過十點的夜裡,四下靜謐,偶有風吹拂枝梢的聲響。

他長久的靜默,使我心頭髮緊,備受煎熬。

如今是我主動越了線,若他無心,那以後我們怕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位置。

心緒被揉成一股亂繩之際,頭頂輕飄來一聲低低訕笑。

程寄聲眸色薄冷,笑意不達眼底:「同情我?」

我猛地一顫,反應過來他是猜到了我查了他的過去。

一時之間,我有種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盤冷水的涼感:

「在你看來,我的情真意切不過是對你的同情?」

他這樣解讀,實在讓人難受。

程寄聲側過臉看向遠處,月色在他的臉龐蒙上圈淡淡的光暈,情緒晦澀難懂。

我一下子就釋然了。

他沒這麼卑劣,說出口的話也並非真心,不過是逃避罷了。

程寄聲有他的深淵,他掙扎、淪陷、煎熬,脫不了身。

我自不忍心逼他,喃喃問他:「程寄聲,你相信天意嗎?」

不需要他回答,我笑道:「以前我不相信,但是遇上你之後,我信了。」

以前我總抱怨自己不幸,可原來啊,上天早早就給我留了最大的幸運。

要多幸運,才能遇上一個程寄聲。

我知道他想推開我,但我仍願意耐心地告訴他:

「程寄聲,我很篤定,你是我的命中注定。」

13

我想,人的一生,從開始到結束都有宿命。

或早或晚,或遠或近,我們終會遇上命中注定的那個人。

我們相遇相識相愛,一起往前走。

只是有的人中途離散,有的人結局潦草,

有的人,一生獨鍾。

一切皆由命數起,一切隨緣滅。

我們無法掌控緣起緣滅,能做的便也只有在能相擁的日子裡,耐心地、竭盡全力地好好愛。

不辜負最初相遇,結局無悔。

在遇上程寄聲之前,我是悟不透這些理的。

如今眼下皆是他,愛意便突然有了具體的形狀。

這晚最後,程寄聲始終沒有隻言詞組,沉默轉身回家。

可我就是相信,他終會屬於我,頗有耐心地安靜等他的回應。

生活似乎沒什麼兩樣,除卻程寄聲越發緘默之外。

他依舊會在廚房,一遍一遍做菜,只是端上桌的菜樣多了幾分凌亂。

他還是會在書房待上很久,不斷反覆鼓搗那條被熔掉的金鍊子,只是偶爾會傳出嘈雜的聲響。

好些深夜,我半夜醒來,總能看見他形單影隻如遊魂般,在沒有開燈的房子來回徘徊。

說不心疼那是假的,但我沒去打擾。

程寄聲啊,他在自己的深淵裡和心中的魔鬼較著勁。

有時候,推開你的那個人或許比你更難過。

直至某個午夜,我被雨聲驚醒。

很難說清楚為什麼,就是醒來這一瞬間,心臟莫名揪緊,惶恐不安地跑下樓。

入秋的夜,屋內沒有光亮,雨點噼里啪啦敲打著窗玻璃,窗外一片茫茫。

依稀薄光里,程寄聲如我初見他那晚一般,端坐在鋼琴前。

十指搭在黑色琴鍵上,卻沒有音調跳出。

我的心突突跳著,輕聲走過去半蹲在他身邊:「怎麼不睡覺?」

其實也很自責啊,早知道他這麼痛苦,就順其自然,不去開那個口了。

程寄聲垂下眼眸,視線先是掠過我沒穿鞋的腳,頓了頓,才慢慢落回我的臉上。

我坦然和他說:「醒來時心慌得厲害,忘了穿鞋子。」

並不知道他坐在這裡,但就是如同被一根弦牽著,匆匆來找他。

程寄聲靜默良久,沉沉昏光落入他眼底,似燒起的細碎流火。

他伸了伸手,短暫的遲疑後,輕拉住我的手。

「余穗,對不起。」他低著頭,手背貼在自己腿上,緊握著我的手,另一隻手覆上合攏。

他道歉,因為那天用質疑冷漠姿態,否定了我的確切的真心。

我早知他當初言不由衷,哪會怪他。

雨下得越大了些,他的聲音混在雨聲里,沙啞模糊:「我本打算在生日那天的凌晨離開,已經接受了人生那樣的結局。」

他在此時抬頭看向我:「可是,你來了。你抱著枕頭進了我的房間,我心想啊,這姑娘心兒真大。直到早上看見你紅著眼找我,才知道你早就看穿我了,怎麼有這麼傻的姑娘,竟會為一個陌生的男人哭紅眼。」

程寄聲牽了牽唇,自嘲:「我著實算是個懦弱的人,連活著的勇氣都沒有。」

「不是的。」我心疼不已,「你只是生病了。」

世界沒那麼美好,不是每個人心都善良,程寄聲承受了本不該屬於他的苦難。

他身陷在泥沼中,心病了。

程寄聲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輕輕摩挲過我的掌心,艱澀難言。

「我很高興你來了。」

他的聲音愈低,晦澀喑啞,「這幾年,我從未像遇上你後這般,會在每個深夜期待明天的到來。」

14

我的眼淚瞬間就落了下來,心狠狠地抽痛。

在很多個無人的夜裡,他獨自徘徊煎熬,每個明天的到來,不是希望,是更深的枷鎖。

這小半年,程寄聲每日說話,不過寥寥幾句。

居多時候,都是我在說,他靜靜聆聽。

我說到興起眉飛色舞時,他的眉眼也沾了點笑。

我有時不開心,安慰人的話他會略顯笨拙,但在陪伴這事上,他比誰都安靜有耐心。

程寄聲是沉默的,像今晚這般剖開帶血的傷,於他太難。

風雨聲在窗外呼嘯,他拉著我的手低低說了許多話。

他說:「我越發受不了你不在跟前,所以時常惶恐難安。

「想時時留你在身邊,又怕你發現我怯懦不堪,惹你失望,倒辜負了你的情意。

「我這樣的人啊,連自救都做不到,憑什麼拉著你當救命稻草?」

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秋夜,我聽見了程寄聲心裡的風聲。

空洞淒寒,聲聲催人心碎。

我把臉依偎在他腿上,要開口,幾度哽咽。

最後,我聲音發澀:「程寄聲,別推開我。」

多想把情意說給他聽,便越發赤城:「你真的很好很好,我永遠不會對你失望。」

我願意反反覆復告訴他,遇上他我有多幸運。

雨一直下,世界喧囂且安靜。

我翻來覆去睡不著,翻了個身去看程寄聲。

這人守禮得要命,寧願打地鋪也不肯上床睡。

我垂下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被子:「程寄聲,我睡不著。」

他朦朦朧朧睜眼:「怎麼了?」

「不知道。」我存心要逗他,不正經地失落道,「可能是心上人在旁又摸不著,不踏實。」

程寄聲顯然是還沒適應這層關係,半響沒有動靜。

我琢磨著是不是嚇到他了,忙嘴硬地解釋:「你別誤會,我也不是那種隨便的人。」

雖然但是,是他的話,也不算隨便。

我剛準備收回手,卻被他反握住:「我知道。」

黑暗中,他的眼睛仿若有了光,閃爍瀲灩。

溫聲哄著人:「給你講個故事?」

我一聽來勁了,和他談戀愛還有睡前故事聽,不錯。

「要不,你唱個歌?」我得寸進尺,相對於聽故事我更想聽他唱歌。

程寄聲默了默,有點為難:「童謠行嗎?」

幾個月相處下來,我是知道的,大街小巷都在唱《小芳》的時候,程寄聲更偏愛留聲機里婉轉戲曲。

要是他張口給我來一段戲曲,我估摸更睡不著了。

「好啊。」在戲曲和童謠之間,我選擇後者。

嘴裡答應著,身體也不老實地往下翻。

動作有點大,程寄聲下意識伸手去接,我順勢枕著他的手,側著身躺到他的身邊。

四目相對,程寄聲略顯局促不安。

我坦坦蕩蕩看他的眼睛:「唱童謠哄人睡覺,都是要一邊唱一邊拍背才有用,我外婆以前都是這麼哄我的。」

他又是靜了靜。

「開始吧。」我往他懷裡蹭了蹭,找了個舒服的姿勢。

我樂呵呵地閉上眼睛,滿足了。

等了好一陣,我都開始犯睏了,程寄聲還是沒聲。

管他呢,唱不唱童謠沒關係,重要的是要抱著他睡覺。

睡意襲來,我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他的手一下一下輕拍著我的背,他的聲音很輕地落入耳中。

幽長低緩如吟唱:「搖啊搖,搖到外婆橋,外婆叫我好寶寶,一隻饅頭一隻糕……」

15

我也不知道他唱了多久,反正我睡得挺香。

第二天起來,他已經不在身邊。

不出意外,他人在廚房。

我悄悄湊過去,從他身後探頭去看,程寄聲有強迫症,煎個雞蛋都要把邊邊角角弄得平平整整。

距離太近,我的臉微微蹭到他的手臂,他依舊有點拘謹地側了側身。

在愛人這件事上,程寄聲是不熟練的,做起來總小心翼翼,生怕不夠,又怕逾矩。

我想啊,他在黑暗裡太長時間了,走出來的路程比其他人要長點。

但是,他確實也很努力。

早餐後我要出門上班,他學著人家的男朋友那般,執意要送我。

我不是很願意他發現我做著那樣又髒又累的活兒,拒絕了。

走在路上,我自嘲地想:原來在愛人跟前,我也成了這樣不自信的人兒。

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,我有了最好的愛人啊。

一天忙忙碌碌,夜色漸深,餐館裡剩最後一桌客人。

我剛從廚房出來,便聽他們高聲嬉笑議論:

「那個不是著名鋼琴家嗎?叫程什麼來的?」

同伴嗤笑:「程寄聲,什麼鋼琴家,應該是著名強姦犯吧。」

「哈哈哈。」桌上的男男女女哄堂大笑。

我忙抬頭看向門口。

暮色沉沉的街道,霓虹錯落閃爍,程寄聲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,安安靜靜地站在玻璃門外。

霓虹流光浮動,他站在光影里,纖薄虛幻。

我端著茶水的手抖了抖,滾燙的茶水飛濺到手背,灼熱的燙感不如心頭酸楚半分。

那些人的嘲笑聲,如同一把把尖刀扎心扎肺。

我如此難過,更何況是他?

火氣上頭,我衝過去就要和他們理論。

程寄聲快步走來,拿走我手中的托盤,在眾人嘲弄的目光里他旁若無人地牽起自己的袖子,輕柔地替我擦拭去手背上的茶水。

他垂著頭,燈光打在臉上,半明半暗依舊極盡溫淡柔和。

恍若那些傷人的話,以及那些人不加掩飾輕蔑的目光,從未入他耳進他眼。

我忽地眼眶有點酸,難過的情緒如鯁在喉,上不來下不去:

「你怎麼來了?」

程寄聲解釋:「早上小青送菜到家裡,我多問了一句。」

大抵是知道我不希望他來,罷了,低聲道歉:「抱歉。」

「傻子,這有什麼好道歉的。」我越發有掉眼淚的衝動。

他總這樣,細心周全地顧著我的感受。

可明明眼下,他才是最難受的人。

「走,回家。」他握住的手,帶著我出了煙火繚繞的路邊小館。

回去的路上,程寄聲一直都在沉默。

我不知道該說什麼,好幾次開口,又無聲頓住。

書房內,他徑直打開保險柜,把一沓存摺整整齊齊擺到桌面。

格外認真地同我說:「你不是喜歡買房嗎?以後咱就把這當工作可好?」

「……」他這舉動,我很難不被逗樂。

但他心疼人的認真勁,又扎紮實實得戳人。

那燈火明明亮亮,他看著我的眼睛,瀲灩有光。

我心頭一熱,伸手抱住他。

有句話在心中醞釀,愛意滿了,從唇齒中溢出:

「程寄聲,這輩子就是你了。」

16

他人生的至暗時刻,我沒參與過。

也沒什麼能給他,只願他知道,我會在每一個他深陷泥沼的日子裡,始終陪著他。

愛這東西,在程寄聲看來應當是有重量的。

他從不說,但一舉一動全有愛意。

日子安靜悠長,他事無巨細,餐餐有著落,事事有回應。

在我奮力穿梭樓市,愉快地買房買地,樂得眉開眼笑的時候他也逐漸忙碌。

在忙什麼,他不說,我便也不去追問。

林敖常來接他,日日車接車送,我和林敖也逐漸熟絡。

那日林敖喝多了,壯碩魁梧的花臂大漢,拉著我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起過去的事。

聽他說,程寄聲年輕意氣重情義,為了他得罪了人。

後來整得程寄聲家破人亡的仇人,便是因為他結的仇家。

林敖為此一直難以釋懷。

說到最後,他抹著眼淚:「如果可以,我寧願用我的命換回他的一切。」

程寄聲看不下去把人架走,回到客廳收拾殘局,不許我沾手。

我不知道他想起這些事的時候悔不悔,又或許來不及後悔,痛苦就足以把他淹沒。

見我一直看著他,程寄聲表現得很釋然:「過去的難以追悔,往前走就好。」

我知道他沒有釋懷,悔不悔他也很清楚。

但我知道,他在努力地往前走了。

這比什麼都重要。

握緊他的手,笑著點頭:「好。」

日子一天一天慢悠悠地往下走,某一天我突然在電視上看到他。

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努力著重新回到公眾的視野,在鋼琴前彈奏出新生命的篇章。

程寄聲這些年,低調得近乎透明,他對外面的世界有種深深的恐懼。

如今走出去,這中間克服了多少心理障礙,受了旁人多少白眼,可想而知。

他骨子裡是堅韌的,走過了漫長的黑暗之後,終於還是站到了光明之下。

每每總要抓住一切可以面對媒體記者的機會,對不堪回首的過往從不吝言辭講述澄清。

在一次個人專訪,主持人好奇地問他為什麼會有如此轉變。

程寄聲手下優雅緩慢地折著千紙鶴,說:「因為我的姑娘。」

鏡頭下,他修長的手指壓直千紙鶴每一個稜角,燈光里人影平靜溫和:「我原本以為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,過往不願再計較,可是她來了。」

話到最後,他的聲音生出難以分辨的晦澀:「我總不能讓她跟著我,被人嘲諷被人輕視。」

他抬起頭,字字堅定:「所以,程寄聲必須是清白的。」

隔著電視螢幕,我似乎能感覺到,他在和我對視。

我於那雙平靜的眼睛裡,窺見了他心裡的火,那是深晦的情意啊。

17

在這個網絡並不發達的年代,程寄聲努力地想要告訴每個人,他是清白的。

那幾年,他早就接受了命運的枷鎖,如今索要一個清白,不過是不願讓我站在他的身邊受到世人的白眼和唾棄。

我欲笑他傻,既願與他攜手,怎會在意那些流言蜚語?

又感念他情意重,愈發細緻地在每個清晨黃昏牽著他的手告訴他滿腔愛意。

日子向來瑣碎,我們不慌不忙地相愛。

我的性子不如他沉穩,到底是比他年輕數歲,也不如他走過的坎坷多。

自有些跳脫鬧騰,總想著往外面的世界跑。

看慣了 21 世紀的繁華和多姿多彩,90 年代的摩登世界對我別有吸引力。

時不時拉上他,混跡在迪廳穿著新潮牛仔褲波鞋的人群中,在 k 歌房裡惡趣味地鬼哭狼嚎,然後矯情地逼著他為我唱一首時興的情歌。

這兩年,程寄聲學會了不少情歌,他嗓子好,單聽他吟唱便能讓人聯想到一個詞:「深情」。

林敖一開始還笑話他:「不至於吧,談個戀愛,怎麼變得娘們唧唧的。」

沒多久,他自己就打臉了。

他和一姑娘整日情歌對唱,那首《心雨》反反覆復唱了幾十遍,給唱出感情了。

光速陷入熱戀,不到三月就傳來了結婚的消息。

我有幸得以參加了一出 1995 年的婚禮,事事都新奇好玩。

婚禮上,年輕人拉著新郎新娘在音樂聲中跳起舞,我玩心上來,拉著程寄聲加入人群。

跳嗨了,搖頭晃腦玩得不亦樂乎。

程寄聲由著我野,又不放心我一個人在人群中,只能被我帶著踏步跳起舞來。

這個時候的他,生動鮮活在人群中發著光。

我的心頭熱意滾燙,耍賴地跳到他身上,掛著就不肯動了。

「我累了,你帶著我跳。」

程寄聲怕我摔著,雙手抱緊人,在耳邊提醒:「在錄像呢,不羞?」

我才不管什麼錄像,樂呵呵地趴在他肩上:「那正好啊,以後我想你了,就拿出錄像帶看一看。」

這就是我隨口的一句玩笑話,不過,這的確算是我們相愛著的證據。

程寄聲默了默,當真了。

音樂聲此起彼伏,他的唇輕撩著我的耳畔,無比誠摯地承諾:

「余穗,我這一生,都會守著你。」

言下之意便是:所以,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,不需要看錄像帶來想我。

聽他說情話,確實很受用。

我心裡歡喜,嘴裡仍傲嬌:「哼,男人的嘴騙人的鬼,誰信!」

程寄聲有些緊張,緊盯著我的眼睛:「你不信我?」

哎,這人就是太正經了,少了點情調。

我偏要故意逗他:「那你給個表示看看我就信你。」

其實心裡也是有了些填不滿的期許的,得到他全心全意的情意,便想要得更多。

程寄聲沉吟了會,有些不確定地問:「譬如呢?」

我看他呆呆的模樣,笑意越發放肆,摟著他的脖子緊貼著他的耳畔:「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。」

「嗯?」他停在人群里,細細聆聽。

「在你的戶口本上加上我。」為了掩飾自己的羞赧,我悵然地嘆道,「一想到我買了這麼多房子和地皮,以後漲價了卻沒有我的份,我好難過的。」

程寄聲顯然沒想到這一茬,直愣愣看著我。

我被他看得不自在,生怕他聽不懂我的小心思,也怕他會拒絕。

忐忑地問:「你不捨得?」

程寄聲恍然回神,連忙搖了搖頭,把我往懷裡抱緊了些。

音樂到了尾聲,新郎新娘在眾人的簇擁著擁抱親吻。

我聽見程寄聲的聲音在我耳邊:「好。」

頓了頓,他又鄭重地說:「都是你的。」

18

落戶到程寄聲的戶口上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幾經周折,我才拿到了自己的身份卡。

那天從民政局出來,我有了一個新的身份——程寄聲的妻子。

我拿著戶口本和結婚證,心裡的幸福一點點醞釀,滿滿當當。

誰要圖他的房子,我要的就是「程太太」的這一個身份。

程寄聲就是這麼一個好騙的人,喏,被我騙到手了。

我看著證件傻笑半天,程寄聲湊過來,突然憂鬱地說:「我感覺這張照片拍得我有點傻傻的。」

他不說我都沒仔細去看,這會兒看了看,沒忍住笑了出來:「確實。」

程寄聲嘆了一聲,挺惆悵。

很難想像,這個人竟然會在意這事兒。

我想起來,其實拍結婚照的時候,他是很緊張的。

那時我偷偷去握他的手,冰涼冰涼的。

向來從容溫淡的人,反而在結婚的事上,緊張藏都藏不住。

我保持著微笑,嘴皮不動悄悄和他說:「老公,笑笑,不然別人還以為我是逼婚的。」

程寄聲被「老公」這一聲稱呼震到,表情鬆動微微張嘴,似要說什麼,又沒聲音出來。

照片定格在這一瞬間,程寄聲像個面對鏡頭懵懂的孩子。

我很滿意。

相較於他沉穩微笑的正經模樣,我更喜歡他這樣生動的樣子。

見他如此在意,我笑著安慰:「沒事,不影響,你還是很帥的。」

我這話倒是真的,他只需要站在那裡,就輕易地讓人看到美好。

無論何種姿態。

程寄聲這會兒卻沒那麼在意了,反倒是俯下身,輕聲問:「你剛才叫我什麼來的?」

雖然他的腔調依舊平常,但我怎麼琢磨,都能讀出一點他別樣的壞心思。

不就是想聽那兩個字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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