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次,這座寺廟香火本就不旺,在收留我們兩個拖油瓶之後,情況更加雪上加霜。
「這幾天我在你睡著之後就會去山上砍柴,攢了一點錢,正好他們今天下山採買,就讓他們幫忙帶了。」
我呆滯地眨眨眼。
往日在皇宮,過慣了穿金戴玉的生活,自然不會覺得糖水罐頭有多稀奇,
可是放到現在,特別奢侈。
他掐了掐我臉,「你生病嘴巴發苦,吃點甜的,會舒服一些。」
……
心底有激烈的情緒在涌動。
大概是人在生病時更脆弱,所以會對這個時候陪在你身邊的人格外有依賴感。
15
養好傷後,我們離開了寺廟,準備啟程回京。
所有人都以為太子和皇后行獵途中不幸墜崖身亡了。
京城簡直快要掀翻了天。
皇帝病重,眾人悲痛之餘,還要早日確立新的太子人選,以穩定局勢。
爭得最狠的,分別是淑妃的煜王、賢妃的瑞王ṱū́ₘ和宸妃的晉王。
眼看皇帝大限將至,幾方勢力磨刀霍霍,隨時準備開殺。
他們擔心我們沒死透,潛匿在暗中作壁上觀,最後再殺回來,一網打盡,於是派人在城門日夜嚴防死守。
不管是進城的還是出城的,都得停下來,等到官兵檢查完了才能放行。
為了混進去,他提議,我們可以扮成乞丐夫婦。
等等,夫婦?
他也了愣頭愣腦的我一眼:「只是演戲。」
「哦哦哦…」
是我想多了。
16
我這輩子都沒這麼邋遢過——
頭髮亂得像雞窩,臉黑得像炭,衣服上厚厚一層灰,抖兩下,嗆得人直打噴嚏,末了,還在臉上糊了個以假亂真的媒婆痣。
再看祁元,
他是真豁出去了。
他有潔癖,平日衣服上沾了一點灰,都要皺著眉撣半天,
這會讓他抹一身腥臭魚腸,再去豬圈裡滾三圈,最後在臉上貼滿毒瘡爛膿,他都沒說半個「不」字。
真是能屈能伸啊。
我推著板車,祁元仰躺在上面哼哼唧唧,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。
兩個臭要飯的來到了城門前。
等官兵朝這邊走來,我立馬往他身上一撲,開嚎:
「老天爺,求求你睜開眼啊!看看我可憐的相公吧!」
他顫抖地伸出手:
「娘子,讓你跟著我受苦了…」
我演得真情實感:
「不!相公!你不要死,你堅持住,我們馬上就能見到大夫了!」
「娘子…」
「相公!」
那官兵隔老遠就捏住了鼻子,像趕蒼蠅一樣嫌棄地揮手:
「去去去,趕緊滾…」
就這麼順利地混進了城內。
正午時分,該考慮吃飯問題了。
祁元聽見我肚子不停地咕嚕,
「餓了?走,吃飯去。」
「得了吧,你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,而且到處都是搜查的追兵,能去哪?」
「我知道一個地方,既能吃飯休息,又不用擔心暴露身份,還不要錢,去不去?」
我雙眼泛光:「去!」
於是,他反手帶我去了……青樓。
我腹誹,誰家好人沒事來這吃飯啊?
他帶著我從暗門溜了進去,然後一路順利地躲著人,進了頂樓房間。
這是個頂華麗的房間,內設鋪張奢靡,他輕車熟路地引我向房間內處走去,
「裡面是溫泉,你可以洗一下身子,我等下叫人送衣服進來。」
我揶揄:「這麼熟悉?你很常來?」
「想什麼呢?」
他在彈了我一個腦瓜崩。
「這裡是皇姑母開的,我當然知道。」
我捂著腦門兒,訕訕道:
「怪不得……」
祁元口中的姑母,是大名鼎鼎的慶陽長公主。
這位長公主的人生不是一般的彪悍。
一來,她從不參與政治鬥爭,一心向錢;
二來,她性子潑辣,皇帝幾個孩子被她從小罵到大,因為她討厭小孩;
除此之外,她還立誓此生不育,
結果發現駙馬陽奉陰違,私底下和其他女人蜜裡調油,還有了私生子,她一怒之下開了這家青樓,然後反手把駙馬綁了進去。
面對這樣一位彪悍的長公主,煜王瑞王晉王幾個就算再有能耐,敢在皇帝眼底下兄弟鬩牆、兵刃相向,敢把全京城都掀個個,也絕對、絕對、絕對不敢在她的地盤上撒野。
17
我懶懶地躺進溫泉里。
流水潺潺,霧氣繚繞,舒服得全身都放鬆了下來。
外面響起長公主高亢的罵聲:
「小兔崽子,想在我這蹭吃蹭喝?沒門,給錢!」
祁元低三下四:
「先記上,先記上,侄兒以後一定加倍孝敬您。」
「三倍利息!」
「成成成…」
長公主的語氣這才緩和下來:「還有什麼需要的?」
「飯菜,還有兩身乾淨衣裳。」
又補充:「一件是裙裝。」
長公主驚訝的聲音提高了八個度:
「你有女裝癖??」
「我求你了,別那麼大聲好嗎?」
我換好衣裳出來時,桌上已經布滿了精緻的飯菜。
祁元一邊往嘴裡扒飯,一邊頗為嘚瑟道:
「豐盛吧?這可是她招待我的,誰讓我是她最喜歡的侄兒呢?」
我無情戳破:
「可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耶。」
「……」
他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。
18
在長公主的地盤上休整了幾日後,我們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復仇。
祁元手裡還有最後一張底牌——
先皇留給他的,一塊可以調動十萬京城禁軍的玉玦。
這個秘密,可能連皇帝都不知道。
先皇對他甚為喜愛,親封他為皇太孫,也是因為這個緣故,當年皇帝才父憑子貴,成了太子。
玉玦是先皇撒手人寰前留給他的,用在最後一刻萬不得已時,解決危難。
現在,萬事俱備,只差一顆火星,來將所有動亂引燃。
19
陛下駕崩,諸王叛亂。
該動手了。
天色破曉,我們在做出發前最後的準備。
他仰頭看著天上翻湧的雲,我幫他穿上鐵胄金鱗甲,
手撫上那副冰冷甲冑時,我突然沒由頭地問了一句,
「你還會回來嗎?」
此去兇險,十萬人征戰,不知幾人還。
他沉默了片刻,
「會。」
思緒萬千。
心頭一陣酸澀感襲來,我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:
「你要是不回來了,那我……」
我用什麼理由說這種話呢?
我可恥地動心了,對一個萬萬不能的人。
我罪孽深重。
他從身後擁過來,
柔軟的裙袍擦過冰冷堅硬的鐵甲。
「別哭了,」
「我會回來的。」
20
戰火燒了幾天幾夜。
再見面時,他變得不一樣了。
十二冕旒,玄衣纁裳。
毫無疑問,這場廝殺,他贏了。
他成了九五之尊的天子。
他朝我伸手,
「月瑤,我來接你回宮。」
我卻步了。
「陛下要我以什麼身份回宮呢?太后嗎?」
他沉吟片刻,悶悶地「嗯」了一聲。
過了一會,又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:
「要看你的意思。」
我搖頭。
不行啊,
沈家謀逆,我怎麼可能不受牽連,繼續高枕無憂地坐在那個位置上。
還有,我不甘心,
不甘心一輩子以養母的身份在他身邊,看著他以后妃嬪擁簇、子嗣繞膝,體會這種明明咫尺之遙,卻遠如相隔天塹的滋味。
我苦笑,
抱歉,我不該有過那些不該有的情愫。
「那你想怎樣呢?」
我偏過頭,別開他盛滿希冀的目光,
「我想離開這裡。」
他抓著我的手,握得很緊,短暫的片刻後,又默默地把手鬆開。
「你不要我了。」
話里暗含的情緒太激烈太明顯。
Ṫù⁵「我只是…呃…」
我嗯了半天,只能委婉道:「這個辦法對我們都好。」
他沉默了一會,
「你要去哪?」
「江南,回去找我娘親。」
我娘親祝氏,出生在江南一戶商賈人家。
當年被休後,她回了母家,繼續行商。
他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麼,可還是忍了又忍,最後,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,
「好,我尊重你。」
「需要什麼儘管提就是,我去叫人準備。」
「我要換個身份活著,冠母姓,讓我跟沈家撇清關係。」
權傾朝野的父親、張揚跋扈的妹妹,我被他們一次又一次捨棄,推入深淵。
心中酸澀。
「不是我忘恩負義,是他們先不要我的……」
他摸了摸我頭頂,寬慰道:
「這不是你的錯。」
21
我回了江南。
多年不見,娘親給我備了一份厚禮,
「吶,隨便選吧。」
她端過來一個木盒,裡面裝滿了房契、地契,
還全是中心地段的那種。
我目瞪口呆,
「我們家這麼有錢?」
「囡囡啊,你外祖家裡是沒什麼權力,」我娘手裡抓著把瓜子,磕的嘎嘎響,「但咱們有錢啊。」
外祖父是徽商出身,壟斷了徽州一帶的茶葉和絲綢。
「當年你爹就是個窮酸書生,進京趕考還是我給他出的盤纏。」
娘親一邊吐瓜子皮一邊罵,
「他考進了翰林院,就開始瞧不起為娘出身商賈,但是又想繼續吃軟飯,拿我的嫁妝幫他打點關係,呸!我才不受那個鳥氣,叫他趕緊滾!他覺得沒面子,羞憤交加,就寫了休書……」
她罵爽了,看了我一眼:「誒,囡囡,你怎麼不吃瓜子?新炒的,特別香。」
我還處于震驚中。
這怎麼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?
22
我接手了一家綢緞鋪子。
我熱血沸騰,打算大展身手一番。
但十分抱歉,
我實在沒有做生意的天賦。
一頓操作猛如虎,一看帳本凈虧損兩萬五。
我眼前一黑。
我娘嘆氣:「求求你,你過紙醉金迷的日子就行了,可別再想證明自己了。」
……
於是我開始過起了只開張不營業的日子,養了只貓,每天在鋪子樓上喝茶曬太陽。
23
大街小巷都在敲鑼打鼓——皇帝要巡幸江南了。
我一愣,
原來我已經離開三年了啊。
這三年,我一直沒有打聽有關他的消息。
他應該不是來見我的,
想見的話這三年早就見了。
24
真的不是來見我的嗎?
已經來這第五天了,為什麼還不出現?啊?
真不見我啊?不見算了。
反正我也不是很想見他。
25
貓又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野了。
我搖著扇子喝茶,有人在樓下喊,
「掌柜的,我們家公子想裁兩件衣裳。」
我抻著嗓子喊:「這裡不營業——」
下面的人像沒聽見一樣,繼續不停地喊:
「掌柜的——掌柜的——」
我被吵得受不了,只能趿上鞋,提著裙子,噔噔蹬跑下樓,
「別催了別催了,這裡不營…」
話說到一半,我突然啞然失聲。
負責喊話的人立刻溜了出去。
廳堂內只剩下兩人。
我的貓在對面那人臂彎里溫順地舔毛,
而他一身刺金玄色常服,浸在明媚的日光中,眉眼濃秀,公子無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