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我時刻被丫鬟太監繞身,隨手一碰,他們都有深厚的功夫底子,在他們眼皮底下逃開,實屬痴人說夢。
況且若我逃了,便是抗旨不准,我的父母,我的家人,明府上下四代百來口人全都會被扣上違逆的帽子。
翊王楚風彰重病,昏迷不能起身,我抱著只公雞拜了天地行了大禮。
直至被人重重環繞迎進楚風彰的臥房,我好像才終於得了半點清凈。
臥房被布置得喜慶火紅,那紅刺著人的眼睛。
酒香與果香,壓不住房間裡那股濃郁中草藥的味道。
我靜坐在桌前,自己抬手扯掉了艷紅的蓋頭。
幾步之距的床榻上,楚風彰著紅色內衫,正閉著眼,似睡著,似昏迷。
我的袖口裡藏了只發簪,我盯著楚風彰裸露在外的脆弱喉頸看。
若我刺向他,若我殺了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,是不是楚風粼就再也不會有威脅。
但若楚風彰不存在了,這個世界還會存在嗎?
視野盡頭,楚風彰似乎感受到我如火的注視,眼睫微顫,他輕輕睜開了眼。
我們一瞬對視,他的眼裡全是清明。
他輕勾唇,朝我露出個笑來。
然後就發出喘息和咳嗽的聲音,門外候著的醫官太監聽見了,推開大門蜂擁而至。
我被人群衝撞到桌後。
我始終盯著床榻上的楚風彰看,看他做出重病的態勢,看他虛弱地被各種醫官把脈問診。
翊王府邸,太監丫鬟們都在跪謝上天仁慈,放回他們王爺。
又有人捧著我的手扯著我的衣擺,說我跟楚風彰是天作之合,說我跟他是前世命定的夫妻,說我剛嫁過來,王爺就大好了。
我看著這場凌亂的鬧劇,看著這個以楚風彰為中心的世界。
10
這個時代的民眾信奉天地神明,信奉惡鬼俗說。
那段時間,前朝後院,朝堂民間,都流傳著我跟楚風彰佳偶天成的沖喜佳話。
原著劇情線里,楚風彰的上門求娶只是權勢之壓,我跟他的結合極為低調,斷沒有如今這般甚囂塵上。
怕是楚風粼的馬匹剛踏上京都的地界,就能聽見我跟他三哥喜聞樂見的結合。
婚後楚風彰的身體「恢復」極快,幾乎是第三天,他已經能下床自由活動。
因為楚風彰的身體情況,皇家特賜我們恩典,我們尚未進宮請安過。
第三天的夜裡,楚風彰穿玄色裡衣,推開了我的臥房。
房間熏了香,紅燭印紅白色的窗紗,我坐在窗邊,看楚風彰朝我靠近。
不管在原著劇情里,還是在當前,我都是他明媒正娶的第一個女人。
他提著酒盞,似笑非笑駐足在我跟前。
他說:「新婚那天我身體不適,我們還沒喝合卺酒。」
我抬眼看他,沒接他的酒杯:「有這個必要嗎?」
他眉心輕挑,探手要來拉我,語調柔和:「你我是夫妻。」
楚風彰想讓我死心,想讓楚風粼崩潰,他想坐實跟我的夫妻關係。
我偏身不著痕跡避開,然後看向庭院裡那棵開了花的梨樹。
我說:「我不願意的話,你弄不成。」
說的是這杯酒,也不是這杯酒。
房間裡安靜許久,我甚至能聽見燭火噼啪的響聲。
楚風彰半點動靜也沒有,他站在我身後,像是盯著看了我許久。
最後他靠近我耳邊,似笑非笑一聲:「嫁了我,你還想要為他守節?」
他話落,我半點反應也沒有。
好久好久,他終於轉身離開,他沒在我房裡歇,楚風彰畢竟是這個世界承接天命的男主。
未來他有後宮數千,他娶了我,已經達成目的,他確實沒必要在我這裡再浪費時間。
11
劇情線徹底崩壞。
像是在懲罰我先前的自作主張與妄想,現今發展的許多細節都不能再跟原著接洽。
我甚至無法再把控劇情的走向。
所以在我與楚風彰婚後第十天入宮覲見,在大殿上遇見歸京的楚風粼時。
我才切切實實地驚懼又惶然了。
我穿繁重豪華的衣飾,提裙跨過門檻,只輕輕一抬眼,我就見著了站在大殿中央那道熟悉的挺拔背影。
不可控的,我的動作停頓在當前。
前方的楚風彰突然回頭,他撥了撥我寬大的衣袖,直接牽住我藏在衣袖底下的手。
他的力道看似輕飄飄,我卻無法掙脫開來。
當著旁人的面,他還輕柔朝我笑,作溫和夫君模樣,低聲對我耳語:「阿遙,小心門檻。」
我偏頭避開他,再抬頭時,殿中楚風粼已經轉頭看向了我。
我垂著眼沒與他對視,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又深沉冷,集中在我身上。
他掃過我的繁複衣裙、又掃過我與楚風彰牽住的手。
楚風彰牽著我轉身,笑著朝得勝歸來的楚風粼慶賀。
我終於抬眼,看向面前的楚風粼。
一月未見,他又消瘦許多。
還是熟悉的人、熟悉的臉、熟悉的眼,我們僅隔咫尺之距,卻似乎再無法靠近。
他全未搭理旁側的楚風彰,他只將目光放在我臉上。
像是只要我朝他伸手,他就能帶著我走。
他看我許久,久到楚風彰開始玩笑般詢問:「五弟盯著我的阿遙做什麼?」
久到座上的皇帝都開始問詢,問楚風粼突然地怎麼了。
我動動唇,終於低聲說:「恭喜殿下得勝歸來。」
楚風粼的眼裡仿佛再無其他人,他只問我:「這就是你想跟我說的?」
我垂著眼再沒看他,只輕點頭。
12
上次見面我還能親密與他牽手擁抱,這次見面,我已站在他的對立面。
當今局面,劇情的懲罰高懸於頭頂,又有時代和權勢的限制。
我幾近是不敢再做出僭越的舉動。
那次見面歸來,我將自己藏在翊王府邸,我想許多。
我甚至不敢再祈求跟楚風粼的未來。
我只願他能好好活著,健康地,平安地活著。
我仔細回憶原著的劇情與細節,妄圖尋個突破點,妄圖給楚風粼求個活路。
他是那樣好的人,他不該成為襯托男主的背景板,他也不該有那樣慘烈的下場。
窗外的春景恍惚消逝,已近初夏。
楚風彰推門而入,身後跟著托著衣裙飾品的丫鬟。
他一招手,那些丫鬟全都向我圍來。
他隨意坐在榻邊,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的眼睛:「晚上跟我進宮,今夜是五弟的慶功宴,家宴,你這個做嫂嫂的,得現身。」
我很少與楚風彰交流,在翊王府邸,我們不常見面。
見面時,也總是他自說自話,我不發一言。
今次也是這樣,我靜坐在鏡前,平靜看丫鬟為我上妝。
有隻骨節分明的手突然探過來,捏住了我的下巴。
丫鬟的手停了,我被迫跟楚風彰對視。
他嘴角總是掛著笑,嘲諷的,輕佻的,他湊近我耳邊:「我最近有些好奇,你在他面前,也是這副死樣子嗎?」
我面無表情,只看著楚風彰惡劣的笑臉。
13
宮樂聲聲,酒盞錯落。
我坐在楚風彰的左手邊,而楚風粼,將將就坐在我們上手位。
只要我抬頭,就能看見他的衣袖一角。
席間有殷勤伺候的太監,但楚風彰接手了他們的活,始終關注著我,替我剝殼夾菜、斟酒倒水。
像是要在眾人面前坐實我們的恩愛關係,也尤其是在楚風粼面前。
今夜我始終沒再看向楚風粼一眼,我只知道有太監的腳步循環往復自我身後經過。
楚風粼那桌始終在添酒。
他不是個貪杯的人,也不願被酒精奪去理智,但他今夜,著實喝得有些多了。
我在席間坐不下去,看一眼楚風彰後,就率先離了大殿出去。
丫鬟侍衛都跟著我,我站在亭中看池裡早開的蓮。
身後倏忽靜下來,我下意識偏頭去看,有人的手輕輕搭上我肩膀。
我的動作停在當前,不用再看、再聽,我也知道站在身後的人是誰。
「你怎麼出來了?」我看著池中央那朵蓮,問楚風粼。
我聽見他的呼吸聲,裹挾著酒香,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,是對我的道歉。
他說:「明遙,五哥失諾了。」
我眨了眨眼,仍沒能阻止眼眶裡那滴淚的下墜。
楚風粼扶著我的肩膀讓我轉身,他抬手替我抹掉臉上的淚,輕輕以額頭抵住我的額頭。
他說:「五哥回來太遲了。」
楚風粼依舊是我熟悉的楚風粼,他的動作,他的眼神,他扶住我的力道,全都是我熟悉的。
我看著他的臉,啞聲叫他:「……五哥。」
他說:「我在。」
我輕輕抬手捧住他的臉:「……你有受傷嗎?你有染病嗎?」
他搖頭:「都沒有。」
他又問我:「你呢?」
眼淚在楚風粼面前是止不住的,自幼就是他兜著我的所有情緒。
我甚至幾乎不在父母面前哭鬧,我只在楚風粼面前展露本來面目。
我哭著搖頭:「我很好,五哥。」
我說:「我很好。」
他垂眼看著我:「可是我不好。」
他只說這一句,只輕輕透露出他罕見的脆弱,就飛快轉移了話題。
他的額頭還貼在我的額頭上,夜風從我們中間穿過,他說,「等等五哥,我很快就來接你。」
楚風粼這句話說得輕鬆,卻透露出許多。
我問他,輕聲問他:「……你要做什麼?」
他朝我安撫一笑,只說:「你等我。」
14
那夜在回去的馬車上,楚風彰坐在我對面。
他盯著我看了許久,馬車駛過宮門,他突然出聲,像是真的好奇。
他撐著側臉,笑著問我:「阿遙,你到底有什麼好呢?他竟這般看重你。」
楚風彰輕飄飄補充完後一句:「甚至願意把太子之位拱手相讓。」
我猝然抬眼,終於朝楚風彰發問:「……你說什麼?」
楚風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,卻又不再多說了。
他只笑笑,懶散倒在車座里,饒有興致地盯著我看。
我不清楚楚風彰與楚風粼達成了何種共識,但在那之後,楚風粼卻能翻越翊王府重重圍牆到我面前來看我。
我們能隔著窗說話。
我能借著月光描摹他的臉龐。
我能接到他寫給我的信。
信件內容簡單,他只寫一句:【明遙,五哥很好。】
楚風粼看到了,看到了當初我在普光寺寫下的那句話。
所以他給我遲來的回應。
這封信恰到好處地給了我希望,給了我期許。
我和楚風粼還有未來的。
他會很好,我也會很好。
但與之相反的,是楚風彰像是徹底從我的世界裡消失,他幾乎再沒到我面前來。
我像是只被禁錮在了翊王府邸,但楚風粼總會經停在我身側。
我幾乎就要覺得這樣平靜的日子也能過活。
但外界局勢並不容我的幻想與期許。
老皇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,奪嫡之戰愈演愈烈。
誰都想要坐上那把龍椅。
立夏那日,本是個好光景,但那日夜間,滿城宵禁。
著厚鎧的士兵列隊城下,直直逼宮。
那日的翊王府尤其安靜,楚風粼沒有在月光下帶著笑出現,楚風彰更不可能出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