甚至,時間久了,連我都覺得自己有錯。
會時不時地想,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好,爸爸才會放棄這個家;是不是因為我沒有長大,媽媽才沒有勇氣去尋找新的生活。
那是我人生中經歷的黑暗時刻。
而姜右,那時,也只算是可有可無的存在。
我對她,像對任何女生一樣,毫無超越同學之間喜歡的感覺。
可她對我很好。真的很好。
她會借走我的筆記,低聲下氣地去求學委幫我改錯題,儘管我根本不會看。
她會在我爬到操場的高架子上看夜空,思考爸媽昨天為什麼吵架時,悄悄地爬上來坐在我旁邊,輕輕地哼唱周杰倫的情歌:「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。」
為了和我聊天,她每天都會「遇見」不可思議的事情。
「顧左,你猜我今天……」這是她常用的開場白。
我承認,她給我的溫暖支撐了我那段時間在家庭里缺失的自信。
可我不想平白無故地享受她的情感。
我拒絕過她很多次。
她一直鍥而不捨,後來我乾脆在見到她前戴上耳機不理她,我覺得這樣,她慢慢地就會覺得的沒意思,而離開我吧。
只是,並沒有什麼用。她還是無孔不入地填滿我的生活。
2
直到有一天周六下午五點鐘,她像往常一樣給我發簡訊:「顧左,我在勞動公園雕塑下的長椅下等你,不見不散哦。」
正趕上父母吵架,我心裡很亂,把手機放在一邊,過了一會兒就忘了回復她。
以前她給我發過許多次簡訊,我常常不回復,有時是不想回,有時候是忘了。回頭想起來再跟她說時,她也是一臉純真又懵圈地笑:「哎呀,我也忘了。」
我以為那天也一樣。直到十點多,她再次給我發來了簡訊:「顧左,要再見了,不來見我一面嗎?:)」
我有點兒慌了,不能想像她一個女孩子在荒涼的公園一直等了我五個小時。
我打車過去,剛過轉角,就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公園路邊高大的雕塑下,小小的身子低著頭,一隻手臂拚命地揉著眼淚。
我心疼了。
甚至想立刻跑到她的身邊,哄她:「別哭了,我這不是來了嗎?」
可我太著急了,一下車就被旁邊呼嘯而過的計程車撞飛了出去。
我躺在冰涼的地上,透過額角流下來的血跡,迷迷糊糊地看著姜右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背影。
越來越遠……
那次車禍,我並沒有什麼大礙,爸媽卻在我進手術室的時候,突然意識到家庭的重要,和好如初。
絕妙的諷刺。
這算是姜右在離開前送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嗎?
用她的痛苦來彌補我的痛苦?
3
姜右突然消失後,我打聽過很多次她的消息。
我這才知道,她的父親是本地知名的企業家,因為投資失敗,欠下了許多債務。
他們消失得安靜而徹底,徹底到我想讓爸爸幫我找姜右的聯繫方式時,他說:「黑白兩道翻了底朝天都查不出來的事兒,你太看得起你爸爸了。他們現在估計在哪個山溝躲著呢,連電燈都不敢用。」
我再也沒有這樣絕望過。那一刻,我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人能解救她,和解救我,在這個天地之間她孑然一人,得不到任何救助;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滅頂而來,我知道,自己也將要失去最後的救贖。
我鬱悶了很久。後來我想,我應該可以為她做點兒什麼。
為了拿回她的本子,我開始拚命學習,終於如願以償。
記得她說她最喜歡《惡作劇之吻》里的江直樹醫生,她也喜歡看我救死扶傷、幫助別人的樣子,我上了醫學院。
十年,我終於不再是只在她眼中閃閃發光的男孩子。
然而被掌聲、鮮花環繞的時候,我最想分享的人,卻是那個見過我最多狼狽時刻的女孩。
時光荏苒,歲月呼嘯而去。
心裡那點兒愛的萌芽,不僅沒有隨著時日泯滅,反而在回憶里瘋長,盤根錯節地占滿了我的心。
夜裡的長風常常吹來女孩的聲音,她在哼唱:「只剩回憶的音樂盒還旋轉著,要怎麼停呢?」
要怎麼停呢?
手指在琴鍵狂舞,音符掉落,填滿內心的卻全是孤獨。月光碎了一地,像離別那晚她的眼淚。
一番苦尋,再見到她時。
她已是那個披上嫁衣的女孩。
新郎是她在工作中認識的。
婚禮上,在主持人的引導下,她幸福又羞澀地訴說著他是怎樣陪伴她走過低谷。
他們滿溢幸福的照片在大螢幕上輪番播放,像是對我的公開處刑。
那樣含笑的眼睛,像 18 歲時一樣明亮,卻不是因為我而重新點燃。
那一刻,我無比嫉妒那個站在她身邊的男人。
他那麼輕易就得到了那些。
——我十年前昏暗青澀卻刻骨銘心的歲月,十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獨,那雙清純澄澈的雙眸。我的孤獨、我的驕傲、我的夢想……
我深藏於心底的眷與夢。
4
我是怎麼都想不到,能再見到姜右。
半夜十二點,她被送來急診,滿身酒氣,要立刻洗胃。
做醫生後,我第一次沒有抑制住自己,沖送她來的那對男女發了脾氣:
「你們他媽的怎麼給人喝成這樣?不要命了。」
「是她自己要喝的。客戶說她吹完半瓶白酒就能成交一單。我們攔不住啊。」
他們再解釋什麼我沒再聽。
只是緊緊地盯著急救床上那張煞白的小臉,感覺稍不注意,她就會突然消失在我的視線里。
「顧醫生,你去休息一下,我來就可以。」護士看著我通紅的雙眼以為我累了,拿著胃管小心翼翼地說。
「這個病人全程我負責。」我顫抖地接過胃管,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病人家屬的痛苦。
洗完胃,把她扶回枕頭,她小小的身子蜷在我的胸前。
我的心忍不住地狂跳,卻在她吐了我一身後,突然忘記了怎麼打招呼。
「姜右同學,你這是,追我的新方式?」
只輕描淡寫一句寒暄,她卻好像被嚇到了,慌亂地想要走掉。
以後的日子,她好像也在刻意逃避著與我的距離。
浮世骯髒、人心險詐,她到底經歷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,才會偽裝得像一隻開花的仙人掌,可愛又讓人心疼?
我不想傷害她的自尊,不想讓她覺得我是在可憐她。
這十年,她過得認真又努力,隻身扛起了家裡的債務。她的擔當和付出,已經足夠讓我尊重。
為了不讓她抗拒我,我找了各種方式接近她,甚至自掏腰包買了她的很多醫藥設備和器械。
幸虧她看我的眼神里,疏離越來越少,我們慢慢地從「朋友」變成了「好朋友」。
「左,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追女孩的,人家都是送花、送鑽戒。你這倒好,送成交單,還用我的名送。」賀鈞舉著單據,看著成交金額心疼得不行。
她不知道,
我在沒有她的世界裡待了這麼久,好不容易等到了她,我有足夠的耐心,讓她一點一點地接受我。
5
我們終於在一起。
兩個月的時間,仿佛想把我們錯過的十年光陰全部彌補回來。
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的時候,她的耳尖都像是透明的,睫毛在白凈的臉上投下陰影,常常讓我有回到 18 歲時的恍惚。
她又香又軟,我忍不住吻她。
那個在懷裡為非作歹的小朋友,讓日子重新變得滾燙。
不久,安靜的日子起了波瀾。
那段時間,外科有兩個醫生接連休產假,我被調回外科,工作量翻了一倍。
正趕上美國老師那邊有一篇論文要得很急。
我忙得焦頭爛額。
那次我哄睡了她,寫論文到深夜,發現她就靜靜地站在書房前。
光著腳,不知道站了多久。
我把她抱在懷裡,問她有什麼委屈。
問了半天,她才含著眼淚看著我說:「是不是我拖累你了?」
我當時以為她睏了,在跟我撒嬌、鬧脾氣。
現在想起來,真後悔當時不想讓她擔心,沒有跟她解釋明白。
讓她後來演了一出連我都騙過去的戲。
說起來,從小到大,她還是唯一能成功騙過我的人呢。
6
發現貓膩,是監察室突然啟動調查三個月前的匿名舉報,舉報我和姜右有不正當的權錢交易。
我把與姜右所有的訂單和向鄉村醫院捐獻醫療器械、設備的單據打出來,拍在監察室主任的桌上:
「我協助調查可以。如果影響到姜右,我離職。」
醫院裡鬧了不小的動靜,反應最大的卻是陳靜月。
一聽說我拿離職威脅,她竟然要去撤銷舉報。撤銷舉報不成,跟監察室的人吵起來,恰巧被別人聽到了。
我去質問陳靜月,幾句話就問出了她拙劣又取巧的陰謀。
「顧左,你們倆根本不合適。你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。」她對於能得到我,還真是出奇地自信。
自信到她都忘了我一向尊重女性,不想與她爭辯。但每次面對姜右的問題,就會變了一個人。
我沒多看她一眼:「你錯了陳靜月,我跟姜右是一個世界的。我跟你不是。因為你永遠比不過她。」
我不信宿命,可為什麼上天總是讓我們錯過?
等我把手邊的一切事情處理好,想要重新找回她時,卻面臨了一場生死的離別。
右右要出院了,我抱著她,她的頸窩還是熟悉的奶香味。
淡淡的,像極了我們從前的即與離。
如果可以,我真的想這麼抱著她一輩子。如果我能再回來,我一定會這麼抱著她一輩子。
……
7
產婦病房裡一陣吵鬧,打斷了回憶。
「顧醫生,右的寶寶吐奶了。」賀鈞扶著門拽著被弄髒的襯衣,眼巴巴地看著我:「你說,是不是得讓孩子他爸付我乾洗費?」
「我剛才就告訴你他要吐了!」齊思楚在削一顆蘋果,瞥了賀鈞一眼,吐槽,「我這麼了解他,我才應該是寶寶乾爹。」
吐了賀鈞一身的罪魁禍首、那個軟軟的小糯糯正舉著小拳頭,像是有點兒不服氣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。
他有一頭卷卷的小頭髮,明澈的眼睛眨呀眨。
像他的媽媽一樣活潑、調皮。
右右正把他抱在懷裡。陽光在她身上圍著一層柔和的光圈。
此刻,她晃著寶寶肉乎乎的小胳膊,聲音軟軟地打招呼:
「看,爸爸來了呢!~」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