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面上帶著笑,眼裡噙著淚,紅唇一張一合,吐出來的字卻是諷刺又惡毒:
「姜蘊初,你別太得意,我此去享的福是你想不到的,我會擁有過人的美貌,無盡的財富,不僅如此,我還會成為皇后。」
我看著一旁嫌惡得轉過身不看她的毛頭小子,笑了笑沒作聲,她自顧自繼續:
「至於你,戰場上刀槍無眼……就算你活下來又怎樣?你這個鬼樣子,哪個男人會要你?」
「行吧,你好自為之。」我懶懶回應。
我只覺得無聊,連嘲笑的興致都提不起。
如此看來,我上輩子的故事不知道在她心裡轉了多少道彎,竟已成為她的執念。
我只是不明白,為何要以有沒有男子傾心作為評判自己是否有價值的標準呢?
只有貨物,才需要被旁人衡量價值。
姜蕪禎也不會明白,財富不會自己送上門,皇后之位也不是白來的,世間因果循環,若是顛倒著看,便會執念纏身。
外祖家,可不是什麼福地洞天。
14
我本可以提醒姜蕪禎。
但她不會聽進去的,我也不想再管她,我只想防範著她這輩子別再來害我便好。
我們都擁有兩次機會,兩次都是她先選,把不同的路都走了一遍,對她來說實在是占了便宜。
她嫉妒我,要置我於死地,我又何嘗不恨她愚蠢呢?
前世我好不容易擺平了外祖家,撐到了全家團圓,以後宅女子之身走到我所能及的最高處。
我本可以以皇后的身份和權位宣揚教化,救濟貧弱,鼓勵農耕,澤被萬民。
可因為她莫名的嫉妒之心,我命喪黃泉。
重來一世,她還想將我踩在泥里,我又何必救她呢?
改人因果,擔人業障。
她從來都看不清這世道,也看不清自己。
我又一次在路上看著母親和姐姐遠去,那個沉默的少年站在我身後,罕見地出了聲:
「你在想什麼?」
「我在想,我很感謝。」
感謝我出身於官宦富豪之家,讓我知道世間的頂點在哪裡。
感謝戰亂、逃亡、被冷眼相待的遭遇,讓我知道世道艱難,人心晦暗,百姓困苦。
感謝我自己,無論何時都不曾自輕自賤的自己。
我念著前世今生的種種,斷斷續續說完這番話,搖搖腦袋趕跑心中雜念,便又去練槍。
絲毫沒注意到身後少年沉鬱的眼神,驀然燃起的光。
15
一轉三年,我早已從小小的副尉成為參將,身經百戰,不知多少亡魂為我祭刀。
敵軍紛紛傳說,光武軍中有一位俊美非常的將軍,為防止旁人心生輕視,便日日戴著猙獰恐怖的面具。
正是這個面具,陪我收復了一座又一座城池。
擁護正統的勤王之師和吳王勢力兩相割據,局勢有些相持不下,這比前世快了許多。
父親依舊坐鎮後方,而我已經打到江南,該去看看母親了。
雖每三月就差人去送一趟銀錢,但母親性子柔弱,不知能不能安然度日。
外祖白家坐落在姑蘇城南,因家財豐厚,宅子足足占了兩條街。
我打馬轉了一圈,按照前世記憶,果然在東北角門處的抱廈里,看到了辛苦勞作的姜蕪禎。
寒冬臘月里,她衣衫單薄,用井水洗著一身華服,手又紅又腫,仔細一看還生了凍瘡。
三年了,她還沒走出這裡。
母親是家中獨女,外祖母早逝,外祖則年事已高,整個白家由外祖的宋姨娘把持。
她先是給她兄弟捐了個縣丞,又借著縣丞的勢力反過來侵吞白家財產。
外祖在她的藥物控制下頭腦昏聵,不能理事。
前世,我在逃亡路上救了一位快餓死的女醫,她來尋親不得,便留在我身邊。
最初,我和娘親也被這位宋姨娘日日折磨,我百般伏低做小,換取了接近外祖的機會,才恰好發現其中的關竅。
女醫扮作我的侍女,隨我去請安的時候偷偷為外祖醫治,並叮囑他不要再用宋姨娘安排的吃食。
這才換得外祖身體康健,靈台清明,隨即奪了宋姨娘的權柄,打發她到莊子養病。
而我向外祖獻策,讓他設計做出被宋縣丞威逼的模樣,由縣令懲治了他。
看來,姜蕪禎既沒有緣法,也沒有腦子。
16
我悄悄喚了王嬤嬤才得知,姜蕪禎初到此處趾高氣揚,儼然把自己當作家主。
可宋姨娘並不買帳,冷冷地把她打發到了這處下人住的小院子。
因我時常接濟,她們起初過得並不艱難。
可姜蕪禎並不滿足,日日哭鬧索要管家大權,後來竟偷了錢要逃跑。
母ŧú⁴親心力交瘁,對她失望至極,因此只供她飯食,不再管其他。
宋姨娘則有了發落的藉口,說是閨閣女子要磨磨性子,便日日安排姜蕪禎辛勤勞作,舂米,織布,浣衣,刺繡……若敢偷懶,監視的嬤嬤便動輒打罵。
她只知我前世能隨意支配白家家財,卻不知我是怎麼做到的。
「你們當年逃亡路上有沒有遇到一位落難的醫女?」我問。
思索了許久,王嬤嬤答道:
「好似是遇到了,夫人說也就多一副碗筷的事,可大小姐堅決不允,硬是趕走了。到底是夫人心軟,給封了幾兩錢。」
我垂下眼眸,吩咐王嬤嬤不要聲張。
回營帶上數名軍醫,直奔白府正門。
到了門房,遞上帖子,不多時宋姨娘便親自迎了出來,臉上的笑能堆出一朵花。
她親親熱熱地迎我們進去,我說要去看望外祖,宋姨娘卻攔了:
「二表小姐稍等,稍後宴席上自會見到。」
茶飲了一盞又一盞,終於有婢女引我到正堂宴飲。
外祖癱坐在正位,眼神混濁,口涎橫流。
母親和姜蕪禎穿著不合身的新衣,大抵是聽了威脅,有些敢怒不敢言。
我若無其事地浮起笑臉:
「宋姨娘,您算我的長輩,聽說素日也是持家勤儉,德高望重。今日的宴會,便由蘊初按軍中規矩主持可好?也好讓姨娘輕省輕省。」
我這話說得謙卑得宜,她沒有理由不應。
門外全是我的手下,她也不敢不應。
我拍拍手,門外進來一位說書先生,他撩著長袍,敲著小鼓,聲情並茂地講了一段「惡姨娘把持門戶,落魄女智救外祖」的故事。
我越聽吃得越香,這是我前世的故事。
宋姨娘卻有些汗流浹背,坐不住了。
她中途支出去給縣丞送消息的婢女遲遲沒回來,便起身說要去小解。
我將佩劍一抽,笑著問道:
「姨娘可知,軍中不報告長官擅自離開者,該當如何?」
不待她應聲,我手下的何壯提著那婢女的人頭站在門口大聲回應:「回參將,當斬!」
我提前讓王嬤嬤為母親擋了這可怕的一幕,只有宋姨娘嚇傻了,我命人將她捆了,押下去問口供。
軍醫們則上前,為外祖把脈問診。
母親欣慰地流著淚,說要親自為外祖服侍湯藥。
而姜蕪禎,還是冷冷地,怨毒地盯著我,一言不發。
17
軍棍之下,宋姨娘招了個乾淨,宋縣丞也將昧下的錢財盡數歸還,只求我不繼續追究。
果然,今生的鐵腕還是比前世的銀錢好用。
外祖的病拖延了三年,雖不比前世治癒時康健,但到底能管事了。
我同他商議數日,先收攏了被宋姨娘折騰得烏煙瘴氣的家產,後又敲定了用行軍道運糧草貨物的法子,既便於白家行商,又可充盈軍中糧草。
這一切,似乎比前世來得更加順遂。
我心情大好,便有人心緒不佳了。
姜蕪禎幽幽地盯著我,語氣憤恨:
「姜蘊初,你真是好心思,好手段,為什麼你總是要搶走我的東西呢?」
搶走?
她的東西?
前世今生的種種,無一不是我謹小慎微、殫精竭慮、日夜勤勉換來的。
「搶走你的什麼?你洗衣的皂角,織布的紡錘,還是舂米的木杵?」
見我毫不留情拆穿,她短暫的羞惱過後,是更強烈的妒恨:
「你別裝了,姜蘊初,上輩子你搶了我的榮華富貴,這輩子我明明已經選對了,為什麼你還是要奪走呢?」
我笑得更加燦爛:
「方才說書先生講的,就是上輩子我怎麼做的。」
「逃亡路上的殫精竭慮,搭救醫女的惻隱之心,白府逆境的謹小慎微,還有行商置業的手腕心計,你做到了哪個?」
「你以為,人生的轉折僅僅靠一個選擇嗎?不是的,是千千萬萬個選擇成就了今天的你我。」
「命運的饋贈,從來都是你平日積攢的付出。」
言盡於此,若她心存良善,念著骨肉親情能放下胸口執念,我便也會放下心中的意難平。
畢竟,我還有更廣闊的天地。
可若是她仍與我為難,我也不會一再忍讓了。